增長的悖論-讀書筆記
作者瑪麗安娜·馬祖卡托,經濟學家,倫敦大學學院創新與公共價值經濟學教授,創新與公共目的研究所創始人兼所長。她被美國《新共和》雜誌評為「三位最重要的創新經濟學家」之一;2014 年,獲《新政治家》頒發的政治經濟學斯佩里獎;2018年,獲列昂季耶夫獎。她也為世界各地的決策者提供有關創新和可持續增長的建議。2015年9月起,馬祖卡托任英國工黨七人經濟顧問委員會委員,其他委員還包括明星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和諾獎得主約瑟夫·斯蒂格利茨。2018年起,擔任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CDE)安赫爾·古里亞的特別顧問,2019年加入聯合國發展政策委員會。
在經濟增長過程中,到底是哪些人在真正創造價值?它不僅事關分配公平,而且會極大地影響經濟增長的長期動力。馬祖卡托深入鑽研過去300年間經濟學界對價值的相關思考,梳理現代經濟中豐富的產業故事,以全新的視角,帶領讀者重思:什麼是價值?如何界定創造者與攫取者?增長從何而來?
什麼是價值
價值對於經濟學,是最底層的問題,整個學科的理論都得建在這之上。幾百年來,經濟學界對價值到底是什麼,哪些活動產生價值,哪些活動不產生價值,至今是一筆糊塗賬。我們通常認為亞當·斯密是「經濟學之父」,但它並不是從亞當·斯密講起,而是從重商主義和重農學派講起。
重商主義對價值的理解很簡單,他們認為金銀等貴金屬就代表了價值,貴金屬越多、國家財富就越多。這是經濟學對價值最早的理解。在重商主義之後,法國出現了一個經濟學流派叫做「重農學派」,這個學派非常重視農業。重農學派的代表人物叫魁奈,他認為,重商主義說得不對,貴金屬不代表真正的價值,只有土地才是所有價值的來源,人類吃穿用度的原材料全部來自土地。所以魁奈認為,第一產業,也就是農業、林業、畜牧業、漁業等,這是生產性的、創造價值的行業,而其他產業,包括工業和服務業,都沒有創造新價值,而只是做價值的流轉。
法國重農學派否定工業生產能夠創造價值,而英國當時是工業化的火車頭。所以不奇怪,魁奈的觀點一提出來,就遭到英國經濟學家的猛烈抨擊,其中最著名的批判者,就是古典學派的代表人物亞當·斯密。亞當·斯密和魁奈一樣,同樣反對重商主義,認為貴金屬不代表真正的價值;和魁奈不同的是,亞當·斯密認為土地也不能創造價值,真正創造價值的是人類勞動,這就是「勞動價值論」的起源。根據這個定義,農業和工業都是生產性部門,土地和工廠、機器一樣,是人類創造價值的生產工具。亞當·斯密認為,工業才是價值創造的主力軍,農業次之,而服務業是不創造價值的。
古典學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李嘉圖,進一步提出了一個疑問:既然工業比農業創造更多的價值,那為什麼在當時,擁有土地的大貴族比工業資本家更富有呢?李嘉圖提出了著名的「地租理論」,認為經濟增長的收益大部分以地租的形式,被地主階級拿走了。他認為地主階級壟斷了土地這個稀缺資源,隨着人口越來越多,對土地的需求越來越大,但土地的供給不能再增長,所以土地的價格,也就是地租會不斷上漲,地主階級就越來越富有。同時,地租漲了,糧食價格也會上漲;為了讓產業工人能夠填飽肚子,他們的工資也必須跟着漲,這就擠壓了工業資本家的利潤。在李嘉圖看來,新興的工業資本家是創造價值的「好人」,而壟斷土地的舊貴族是坐收漁利的「壞人」。
李嘉圖的這個看法當然受到了新興工業資本的熱烈推崇。但是,李嘉圖沒有回答一個問題:同樣是工業部門,工業資本家本人並沒有比普通工人多付出多少勞動,但他們怎麼就比普通工人多得了成百上千倍的收入呢?就像美國歷史上著名工人領袖海伍德所控訴的:「野蠻的黃金大亨——他們沒找金子、沒挖金子、也沒打磨金子,然而不知用了什麼古怪的鍊金術,他們得到了所有黃金。」
這個秘密最終由馬克思揭開。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的獨創性就在於,它可以組織大規模生產,讓工人產出前所未有的巨大剩餘價值。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不管是農業、工業還是服務業,它們的一線勞動者都在創造剩餘價值,這些剩餘價值被另外一些人所瓜分,這些人包括:工業資本家、商業資本家、金融資本家、地主以及擁有專利和特許經營權等稀缺資源的人。
但新古典學派認為,價值多少和人類勞動無關,它只取決於對消費者的有用程度,也叫做「效用」。但是「效用」它因人而異,還隨時隨地都在變。價值取決於「效用」,就讓價值變成一個完全主觀的東西,根本沒法客觀衡量。我們怎麼知道誰創造了價值、誰攫取了價值呢?沒法知道。新古典學派直接取消了「價值創造」的問題,認為一個東西只要能夠在市場上交易,那它一定對買家具有「效用」,這就自動證明了它的價值。在新古典學派看來,勞動、資本、土地,這些都是生產要素,它們都在市場上獲得了各自的價格,所以它們都創造了價值,剝削是不存在的。實際上,新古典學派在1960年代成為經濟學「正統」之後,關於「價值」的討論就從經濟學主流話語中消失了。帶來的後果是,原來古典學派認為不創造價值的「價值攫取者」,比如收租者、放貸者等等,紛紛改頭換面,搖身一變成為了價值創造者,理直氣壯地從經濟體系中大撈好處。
價值攫取有什麼方式
價值攫取有什麼方式呢?書中提到很多,比如,風險投資、壟斷、金融化和專利權。我們今天就主要來了解一下金融化和專利權。
金融化
從亞當·斯密到馬克思再到熊彼特,經濟學家一致認為,金融業雖然可以提高經濟運行的效率,但它本身並不創造價值,只是進行了價值的轉移,所以屬於非生產性行業,金融業產值並不計入GDP。但是,從1960年代開始,隨着新古典學派成為主流,經濟學界開始轉變觀念,認為金融業並不僅僅是賺利差錢,而是在為社會提供金融服務,它屬於服務業的範圍,同樣是生產性的,同樣創造價值。
隨着主流學界的觀點改變,再加上金融業自身堅持不懈的政治遊說,到1970年左右,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把金融業納入GDP計算,同時對金融業放鬆管制,金融業迎來了大爆發。到2002年,美國銀行業賺取的利潤占全國企業總利潤的40%。雖然這個比例在2008年金融危機後跌到了10%,但四年之後的2012年又快速回升到了30%。金融業利潤的增長遠高於勞動收入的增長和GDP的增長。
金融業的高利潤到底是怎麼來的呢?金融業人士當然相信,這是他們憑實力賺來的。比如美國著名投行高盛,它在2008年金融危機期間陷入巨額虧損,靠着美國政府242億美元的救助才活過來,然而僅僅一年之後,高盛CEO布蘭克費恩就敢理直氣壯地宣稱:「高盛員工是世界上生產率最高的人之一」。
金融業的效率是不是真的有他們自己說的那麼高呢?馬祖卡托認為不見得。我們把金融業和零售業來做個比較,它們都屬於服務業。通常來說,一家零售企業的規模越大、效率越高,它賣相同產品的價格就越便宜,比如沃爾瑪就以「天天低價」著稱。但奇怪的是,這個規律在金融行業是不存在的。
根據書里的數據,1951年,美國前九家共同基金總規模為147億美元,平均管理費率為0.62%;而到了2015年,前九家共同基金總規模達7.2萬億美元,擴張了將近500倍,然而平均管理費率卻漲了將近一倍,為1.13%。你看,規模擴大了,收費卻更貴了,這說明60多年來金融行業的效率並沒有提升,反而降低了。
如果說金融業利潤的提升並不是因為自身效率變高了,那會不會是因為,金融業促進了其他產業的發展,作為回報,其他產業願意把高利潤分給金融業一部分呢?好像也說不通。如果金融業確實大大提高了經濟運行效率、讓經濟增長加速,那麼一個合理的推測是,GDP的增長速度應該快於金融業本身的增長速度。然而實際情況是,很多國家在推行金融自由化之後,金融業的增速比GDP增速快得多,這意味着金融業的增長很大程度上是在系統內空轉,對其他產業的促進效果並沒有那麼大。
根據馬祖卡托的判斷,金融業的高利潤既不是來源於它自身生產力的持續提升,也不是因為它對其他產業有多大的促進作用,那麼還有一種合理的解釋,就是金融業的暴利來自壟斷所帶來的租金。根據書里的數據,2010年,美國五大銀行控制了超過96%的金融衍生品交易,我們熟悉的期貨、期權、掉期交易等等,這些都屬於金融衍生品交易。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英美政府加強了對金融業的監管,但監管也進一步提高了金融業的門檻,讓金融業的壟斷程度進一步提升,金融業進行「價值萃取」的能力也就更強。
不過,讓馬祖卡托最擔心的,還不是金融業本身的「價值萃取」,而是隨着金融業的利潤越來越高,它會反過來產生「虹吸效應」,把大量資源和高端人才從實體產業虹吸到金融部門。而實體產業為了獲得競爭優勢,也不得不開啟金融化過程。根據馬祖卡托的觀察,英美大公司的金融化程度是最高的。
比如,在21世紀初,福特汽車發明了一種新的分期付款購車方式,叫做「個人合約計劃」,這種貸款允許消費者在按揭期間就換新車,而且可以像次級貸一樣,被證券化之後進入資本市場交易。各大汽車廠商有樣學樣,紛紛推出「個人合約計劃」,它們越來越依賴金融產品而不是製造汽車來賺錢。同一時期,通用電氣的子公司GE金融,為整個通用集團貢獻了將近一半的利潤。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更普遍的金融化方式,就是股權回購。按理說,一個公司賺了錢,應該把大部分利潤再投入到公司業務當中,用來搞研發、搞生產,這樣才能保證公司未來的發展。但現在英美大公司的普遍做法是,把大量利潤用來回購自己公司的股票,而投入業務的利潤很少。
根據書中的數據,2003~2012年標準普爾500指數中,449家上市公司把利潤的54%用來回購股票,37%用來發股息,只剩下9%用來發展公司業務。其中,包括微軟、IBM、惠普、英特爾等在內的7家大公司尤其誇張,它們用來回購股票和分紅的金額,已經超過了自身的淨利潤。
為什麼這些企業要進行大規模的股票回購呢?因為股票回購可以推高股價,而企業高管的薪酬是和股價掛鈎的。回購股票在短期內可以給高管和股東帶來巨大收益,但這是以犧牲企業的長遠利益為代價的。股票回購大行其道,表明金融化趨勢已經蔓延到了產業領域,企業高管更熱衷於「價值萃取」而不是價值創造。
專利權
金融化並不是唯一的價值萃取方式。馬祖卡托認為,在產業領域,特別是IT、製藥等高新技術產業,專利權也是價值萃取方式。一般認為,專利權保護了知識產權,鼓勵了創新,從而對整個社會的創新能力有積極的促進作用。但在馬祖卡托看來,在專利權剛剛出現的時候可能的確促進了創新,但從20世紀開始,專利權就從促進創新的力量變成了對創新的阻礙。馬祖卡托說,我們可能嚴重高估了專利對於創新的重要性。
根據書里的數據,從1977年~2004年,只有10%的重要創新獲得了專利。這表明專利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重要。專利制度之所以被發明出來,並不是為了讓技術發明人長期擁有技術優勢,而是為了讓新技術能夠被全社會所共享。作為交換,專利制度給技術發明人一個獨家壟斷期,可以收取專利費;壟斷期結束後,技術就由全社會免費共享。
專利制度的初衷是好的,但後來在實踐中卻嚴重走樣。首先,在醫藥公司等利益集團的遊說之下,專利期一再延長,讓病人不得不長期忍受專利藥的高價。最誇張的是娛樂業,竟然通過遊說,把公司版權保護從40年延長到了95年。2021年米老鼠已經93歲高齡了,還得替迪士尼再打兩年工才能退休。
除了專利期的不斷延長,專利申請的領域也在不斷擴張。從1980年代起,美國的專利領域不再局限於具體的產品和技術,而是向上游擴展,把產品背後的知識也納入專利申請的範圍,比如數據庫、分析方法和科學原理。這就導致其他人如果不付專利費,根本就沒辦法開展相關領域的研究,而這些知識原本在出版物上就可以免費獲取的。馬祖卡托在書里這麼評價目前的專利制度:「專利的發展推動了尋租、價值萃取、價值破壞、戰略博弈以及公共資助的科研成果的私有化,但偏偏沒有促進價值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