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多重奏-讀書筆記
作者阿蘭•巴迪歐,法國當代著名哲學家、作家,巴黎高師榮譽退休教授,是當今歐美理論界最有名、最受關注和最受爭議的左派思想家之一。
《愛的多重奏》是法國當代著名哲學家阿蘭•巴迪歐與《世界報》記者尼古拉•特呂翁以 「愛」為主題的公開談話錄。巴迪歐批判西方流行的「愛」的觀念,堅持某種理想主義,而這背後映現的也是他所主張的哲學觀與關於更美好的理想社會的設想。
愛的普遍理解
愛的話語鋪天蓋地,泛濫不已,但在巴迪歐看來,其中絕大部分可以被歸為四大類:浪漫主義;契約主義;懷疑主義和實用主義。巴迪歐對它們都提出了反駁。在他看來,它們說的都不是真正的愛。
浪漫主義的愛
這種愛,是美妙和喜悅的。尤其是,兩個人最初相見時的那種美妙感覺,我們或多或少都有過這種感受和體驗。從古至今的文學作品,從詩歌到小說,都充滿了浪漫主義的愛情,而現在的影視作品當中,更是放眼皆是。在今天,說到愛情,人們腦海里浮現出來的,恐怕首先還是浪漫主義的愛情。
契約主義的愛
這種觀點認為愛情是兩個人之間的契約。這種對愛情的理解,也是相當有市場的。愛情必須通過契約才能夠形成穩固的關係。對愛情的這種理解,也可以說是商業邏輯的變體,因為它承認愛情真實的基礎是利益互換。比如我們會說「門當戶對」,這種觀念很長時間以來,都被認為是愛情可以持久下去的基礎。
懷疑主義的愛
高比例的失敗,讓很多經歷者懷疑愛情,覺得愛情很不靠譜,甚至覺得愛情是幻象,是深奧而虛幻的詭計,僅僅是為了保證物種的延續。對愛情的懷疑主義理解,背後的意思其實是,愛只能是性愛,因為性才是實在的、可捕捉的。
實用主義的愛
這種愛情觀認為,浪漫主義所宣稱的那種愛情,是一種沒有用處的冒險。最實際有效的,是溫情脈脈地建立配偶關係。在避免激情的基礎上,合理安排愛情中的各個方面。這種闡釋並沒有走到任何一個極端,比如強調性愛或利益,而是把各種因素都包含在裡面。在我們的生活當中,許多人實際上都是在用這種實用的態度來對待愛情,也就是愛情沒那麼浪漫,也沒那麼勢利,或是色慾薰心。愛情只是生活中的一塊,甚至只是一小塊,能夠比較經濟有效地處理它就可以了。
我們看到,儘管對愛情的浪漫主義闡釋看上去最喧囂、最有影響,但是契約主義、懷疑主義和實用主義的愛,實際的影響一點也不弱於浪漫主義。關於愛的這四種主流解釋,巴迪歐全部都拒絕了。在他看來,這些愛的話語全都沒有觸及真正的愛。
什麼是真正的愛
那麼,巴迪歐是怎麼理解愛的呢?那就是,愛,是對真理的探尋。你可能會問,愛為什麼能探尋真理呢?要理解這個問題,你就得先明白,巴迪歐所說的真理是什麼,在他看來,愛讓我們通向的真理,是關於「二」的真理。
比如,來自柏拉圖的《會飲篇》。寓言裡說,人的身體本來是一個圓,有兩個腦袋、四隻手、四隻腳,但是人惹怒了神,所以神把這個圓一分為二,成為了兩個獨立的個體。但是被分開的人,都在尋找自己的另一半。在巴迪歐看來,這個寓言說的是一種我們熟悉的真理,就是「一」的真理。「一」本身,要構成一個整體的單元,兩個人想要合攏在一起,合攏才是目的。而「二」的真理,強調的是兩個人在合攏之後,仍然是兩個獨立的個體,這個新的圓不再是原來的那種統一體,它包括兩個彼此不同,各自獨立的部分。
這就是巴迪歐對愛的理解。兩個獨立的人,找到彼此,遭遇了愛。在這之後,愛帶給你們的,是兩個人共同的場景,也就是那個新的圓。這個場景,在你遭遇愛之前無法進入。所以說,愛帶來的是生存的劇變。在遭遇愛之前,你只是你自己,相對於「二」來說就是一個「一」。是愛,打開了從「一」通向「二」的通道。在愛中,你和他人是共同存在的。愛開創的是一個只屬於兩個人的世界。
對巴迪歐來說,愛者是和哲學家、思想者一樣的詞。成為一個愛者,就意味着,你必須去思考,思考成為「二」而不是「一」意味着什麼。陷入了愛情,就意味着,你要擺脫自己本來的生存狀態,你對世界的體驗徹底改變了。怎麼改變了呢?巴迪歐說,遭遇了愛,你才能意識到,你對世界的體驗是有限的。我們本來對世界的體驗是自我的、有限的,但是愛,讓我們衝破自己的有限,轉到對於「二」這個共同體的體驗。
所以說,「二」就是個人的有限性第一次打開了、以最小但是最激進的方式打開了。愛者,是在兩個人意識到彼此的差異後,再去重新創造一個新的世界,所以,在這個新的世界裡,就產生了關於差異的真理,這也就是「二」的真理。所以,巴迪歐才說,愛是一個通向真理的程序,是構建真理的一種獨特體驗。這種獨特體驗,就是你開始通過你們兩個人共同的場景,來重新審視一切事物。
愛一定要通過「二的場景」,用「二」的視角來看這個世界。所以,流行歌里唱的「我的眼裡只有你」,對於巴迪歐來說,恰恰不是愛,因為那還是各看各的。如果沒有轉換成「二」的視角,那現在「你的眼裡只有她」,之後你的眼裡還會出現別的對象,你永遠只是一個人看得目不轉睛。就算你愛你眼中的「她」,愛到耗盡生命,這仍然不意味着你在愛中。很多藝術作品都在謳歌那種耗儘自己生命的愛情,稱之為真愛。在巴迪歐眼裡,這仍然只是「一的場景」。當真正通過「二」的視角來看時,你的眼裡不會只有她,而是有整個世界。所以巴迪歐緊接着強調:愛不是兩個個體之間的「關係」,而是真理的一個程序,是生命的重新創造,是讓世界重新誕生的實踐。
正是在真理程序這個意義上,巴迪歐指出愛和政治是相似的。愛是「二」的真理,它讓我們以富有創造性的方式來處理差異。而政治是「多」的真理,它不只關涉兩個人,而是很多人。愛是從一、二到無限。政治是從一、二、到多,再到無限。它們都讓你切換到差異性的視野,以創造性的方式追求平等。愛讓我們超越自私、自戀、對事物的私人占有,而是在共同中持續存在。人的共同生活能夠整合人所有的差異。他/她是誰、出生在哪裡、講什麼語言、什麼文化,都不是創造愛的障礙。這就解釋了為什麼在巴迪歐這裡,愛和政治都是產生真理的程序。
如何實踐愛
愛讓我們通向「二」的真理,你的世界改變了,你開始從「二」的視角來審視一切。愛那麼虛無縹緲,難以把握,就算明白了這些道理,我們還是不會愛啊。巴迪歐為我們總結了愛的方法,他管這個叫愛的程序,包含兩個部分,缺一不可。第一個部分是「事件」,第二個部分是「時間」。貫穿這兩個部分的,是「實踐」——尤其是愛的宣言這個實踐。
事件
《東京愛情故事》的主題曲,叫「突然發生的愛情」。愛情,就是一個突然發生的事件。這個事件充滿偶然性,無法預測。沒有人能提前安排遭遇愛。然而,這個無法預測之事,卻把全部意義賦予了相遇的兩個生命。愛,在兩個人生命軌跡發生交叉、混合、關聯後,變成兩個人的共同命運和共同意義。他們通過「二的場景」,不斷地重新體驗世界,感受着全新世界的誕生,包括孩子的誕生。作為事件的相遇,完全不受人的控制,它徹底隨機、偶然,和運氣相關。所以,愛常常被理解為一個奇蹟。然而,這並不是愛的全部。
作為真理程序的愛,恰恰必須包含馴服偶然性的努力,這就是巴迪歐說的實踐。這裡的實踐你可以這麼理解,它就是你為愛所做的所有具體的事情,包括約會、求婚、生兒育女等等。否則,最初的一個純粹的機遇,怎麼可能成為人生真理的支點?把愛從純粹偶然性那兒拔離出來的力量,就來自這種實踐。而最根本的實踐,就是做出愛的宣言。對於巴迪歐來說,愛的宣言很簡單,就是那三個字:「我愛你。」
在今天,我們對說「我愛你」這句話,有兩種完全相反的態度。第一種,有人會覺得說「我愛你」很簡單。他們覺得「我愛你」這句話毫無意義,只是陳詞濫調。第二種,有人會覺得說「我愛你」很難。他們覺得,如果說出「我愛你」,就是讓對方知道我會投入一切,這太難了。所以,我們看影視劇中會看到,很多人會想盡辦法避免說「我愛你」,用各種方式替代,就是不讓自己說那三個字。而在巴迪歐眼裡,這都是沒有必要的,愛的宣言其實就是那麼簡單,說出「我愛你」。
這句話為什麼能有這麼重的分量,能讓愛這個事件通向真理呢?巴迪歐說,這是因為愛的語言和詩的語言是相似的。哪怕最簡單的詞語,愛或者詩都可以給它注入幾乎無法承受的密度和強度。不管如何表達,愛的宣言總是意味着,你要從只靠運氣的相遇里,提取出某些將會持續存在的東西,那就是,一個承擔,一份忠誠。換句話說,要從事件過渡到真理,就一定要在某一時刻抑制住偶然性,把事件轉化成可以延續的過程。
時間
巴迪歐把時間也叫做綿延的時間,強調的就是愛這個過程的持續性,尤其是在這個持續的過程中,你需要不斷地實踐。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愛是陪你一起慢慢變老。愛的實踐,包括前面說的宣言等等,貫穿起了相遇的事件和綿延的時間。今天關於愛的話語,尤其是浪漫主義的愛的話語,很少有關於時間持續的。
比如,電影裡的愛情故事,都是結束在兩個人「在一起」,似乎愛自動就會延續下去。有意思的是,電影裡那些直接就從「在一起」之後講起的故事,也是完全不談愛的持續,而是轉到婆媳、出軌、宮斗,這些和愛無關的事。所以說,儘管今天大家都在談論愛,但是,最多只有上半場沒有下半場,只是奇蹟沒有延續,只有瞬間的燦爛沒有永恆的光明。在這些故事裡,愛情還只是事件而不是真理。
在巴迪歐看來,重要的恰恰是下半場:上半場的相遇不可控,而下半場的延續才真正和我們的實踐相關,才是我們能夠控制的部分。巴迪歐本人最反感「瞬間即永恆」這種說法:似乎只要瞬間發生過火花,你就體會過愛了。他還針鋒相對地提議:談論愛的時候不妨少講奇蹟,更多聚焦在那些艱苦的部分,聚焦在那些在綿延時間裡的不懈實踐。正是在這裡,巴迪歐引入了「忠誠」的概念。忠誠不只是兩個人彼此承諾不和他人上床,而是對作為事件的愛的忠誠,讓事件不是白白地發生,然後消失殆盡。換句話說,忠誠,就是讓事件延續的實踐,讓愛的事件擁有永恆的屬性。
因此,巴迪歐的關鍵論點是:愛的宣言不是一次性的,愛的宣言是長期的、分散的,甚至困惑的、糾纏的,需要不斷地重複敘述,並註定要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也就是說,我們要不斷地表達我們的愛,讓彼此確證我們的愛,不管是不是用「我愛你」這三個字。在兩個人的生活過程中,將會有很多個「點」,讓我們以不同的形態重新回到事件的點。在這樣的點上,我們必須重新做出愛的宣言,甚至是以緊急的形態。換句話說,愛的宣言把事件變成真理之後,仍然會有新的事件湧出,比如說,懷孕、孩子出生等等,讓你重新回到那個點,再次重新做出宣言。
愛,就是持之以恆的建構,堅持到底的冒險。真正的愛,是超越了障礙的、持續的、甚至痛苦的勝利。愛也不只是兩個人過日子,而是不斷地重新創造,不斷讓遭遇愛,這個偶然事件在時間中綿延,讓兩個人偶然的相遇,最後變成了命運。所以說,發生在我們個體生命中的愛的事件,以及隨後那一個個看似微不足道的行動,在堅持和延續中,承擔着普遍的意義。儘管開始的相遇總是偶然的,但是一旦愛長時間延續,並且帶來對世界的全新體驗,那麼回顧來看,它幾乎可以說是必然的。愛者關於愛的實踐,就是從隨機事件當中,構建出充滿韌性、似乎就是必然的事物,也就是真理。
所以巴迪歐說,愛不需要其它任何特殊獻祭儀式,只需要對愛的宣言不斷重述,一個詞一個詞地把概率打敗,一天一天地把概率打敗。通過創造某種持續存在的東西,一個世界才真正誕生。也就是說,愛者在「二」的體驗中,一個點接一個點地建構愛的真理,在時間中建構永恆。巴迪歐是在強調,你為愛做的事情,比愛情這個奇蹟更關鍵,不斷地思考、行動、改變、創造,儘管繁重、儘管看不到頭,但「幸福,會是所有工作的內在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