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症與人的成長-讀書筆記
作者卡倫•霍尼,美國德裔女精神分析學家。1912年獲得柏林大學醫學博士學位,而後求學於弗洛伊德的朋友亞伯拉罕。卡倫•霍尼今日已被公認為是與阿德勒、榮格、蘭克、弗洛姆等齊名的西方當代新精神分析學派的主要代表。她的重要著作有《精神分析新法》、《自我分析》、《我們內心的衝突》、《神經症與人的成長》,以及她去世後整理出版的《女性心理學》等。
《神經症與人的成長》是霍妮生前最後一本著作,也是她的集大成之作。在這本書中,她從心理防禦策略的演進出發,將她在前幾本代表作中所提出的神經症現象和內心衝突,進行了綜合歸納和進一步深化,構建了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
神經症的產生
說到神經症的產生,就要回溯到一個人的童年。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需要得到來自他人的善意幫助和引導,才能學會如何和他人交往。而如果一個孩子的成長環境並沒有那麼美好呢?
比如,父母盛氣凌人、過分保護、過分苛求、過分溺愛、反覆無常、恐嚇威脅、偏愛其他孩子等等。如果孩子在這種環境下成長,他就沒法產生歸屬感,反而會對外部世界充滿不安、恐懼和敵意。覺得他人隨時都可能傷害自己,甚至自己的父母也是。可孩子又不能離開父母,所以他們不得不把這種敵意壓抑到自己的無意識中,從而產生了一種深深的焦慮感,這就是霍妮所定義的基本焦慮。可以說,基本焦慮是神經症的源頭,是神經症發展的最關鍵心理驅動力。
基本焦慮為什麼產生?就是因為不良環境讓孩子感覺不安全、不被喜愛、不受重視。為了克服這些感覺,個體就會發展出接近、反對和避開他人這三種策略,作者稱之為屈從型、攻擊型和孤立型三種人格傾向。霍妮把這三種方式稱為解決神經症的最初嘗試。但這種最初的嘗試往往不是非常成功。一方面,它們主要是針對和別人關係的,而不是內心的。另一方面,這些方法只能解決某個特定的衝突,它們彼此矛盾,所以個人的自我感覺是分裂的。
所以隨着個體的成長,他迫切需要一種方法,讓他形成一個更牢固更全面的整體心理結構,讓他找回自信來面對這個陌生和充滿敵意的世界。可問題是,從小的成長環境並沒有培養起他的真正自信,反倒讓他非常自卑,他真實的自我太渺小,沒法擔當這個重任。這個時候怎麼辦?
最簡單的辦法,莫過於藉助想象力,大開腦洞,在自己頭腦里創造出一個理想化的形象,把自己想象成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超人,拯救人類的英雄、智慧過人的天才、甚至可以俯瞰眾生的神。這樣一來,他就可以獲得自己迫切需要的重要感和優越感了。這個過程,就叫作自我理想化。自我理想化是通往整個神經質心理歷程的大門。所以,霍妮把自我理想化稱為神經質的全面解決辦法。
理想化的自我造成的後果
霍妮認為,一旦一個人形成了理想化的自我,他的全部精力就會被用來維持並實現這個自我。他要用行動來證明,他真的就像自己想象的那樣超凡脫俗、完美無缺。這種衝動,被霍妮稱為追求榮譽。霍妮說,這種神經質對榮譽的追求,和正常的自我實現是不同的。
首先,它有一種強迫的性質。一個正常的人要獲得榮譽,是因為他的真正意願,感情和需要,是符合他的自身利益的,這種行為是自發的,是「我想要這樣」。而神經症的追求榮譽,只是為了理想化的自我服務,是為了自己不再焦慮,所以是被迫的,是「我不得不這樣」。為了追求榮譽,他們甚至會違背自己真正的利益。神經症的追求榮譽,往往是想象出來的。
比如一個男生雖然內向孤僻,但卻做着白日夢,以為自己是個白馬王子。想象力真正的危害是它會歪曲現實,讓患者喪失現實感。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做一件事到底能不能獲得榮譽,都無所謂,只要想象他是一個讓人尊敬的人,想象這件事可以帶來榮譽就可以了。而既然只要想象力就可以讓人獲得榮譽,那還要那麼努力幹什麼?換句話說,神經症患者只要結果,不要過程。它和健康人為實現自我的努力奮鬥,有着本質的區別。
既然理想化的自我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存在,那麼我對自己的要求自然也是非常之高的。他要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至高無上的人,就要強加給自己很多要求,比如他必須極端誠實,極端勇敢,他必須是完美的丈夫,完美的父親,他必須無所不知,甚至未卜先知,他必須永不疲倦,永不生病,甚至永遠不會老等等。霍妮把這些神經症患者強加給自己的要求,稱為內心指令。
這樣神經症患者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完全沒有可行性。那怎麼辦呢?其實也簡單,對現實視而不見就可以了。所以內心指令並不會讓患者真的變得道德高尚,而只是讓他自欺欺人裝樣子罷了。因為現實中達不到,所以只能在想象中達到。所以,神經症患者為了塑造一個理想化的自我,可以說是費盡周折。而這一切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克服基本焦慮,讓他重新獲得自尊和自信。可是這樣得到的自尊是真的嗎?
對此霍妮斷然否認,她指出,這只是一種神經質的自尊,和健康人的自尊自信不是一碼事。健康的自尊,是建立在實際基礎上的。一個人因為見義勇為而感到自豪,因為完成了出色的工作而有價值感,因為自己有特殊的才能而自信,這種自尊有正當理由。可神經質的自尊只是一種虛假的仿製品,完全沒有事實依據。讓神經質患者覺得有自尊的個人品質,並不是真實的自我具有的,而是為了迎合那個理想化的自我想象出來的。
神經症患者的自尊即便再怎麼倔強地去維護,也並不是真實自我具有的,它只屬於那個理想的自我。他越是抬高理想化的自我,就越是覺得實際的自我太廢了。他勢必看不起自己,甚至恨自己。這就是霍妮所說的自我憎恨。自我憎恨和自尊好像是截然相反的,但實際上對神經症患者而言是不可分割的,是一體兩面。一個人有多沉醉於理想化的自我,他就會有多恨實際的自我。所以霍妮把這種因素看成一個整體,稱之為自尊體系。
自尊體系的形成會造成什麼後果
隨着自尊體系的建立,神經症患者等於被專橫的內心指令支配,他越來越依賴理想化的自我,也越來越忽視實際的自我。其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和自我疏遠。他逐漸遠離了自己的感情、信念、希望和活力,也不再感覺自己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他變成了自己生活的旁觀者。他的精力也都被用來為自尊體系服務,卻很少用來建設性發展真實的自我。
比如,一個人受到野心的支配,可以表現出驚人的精力來獲得權力和財富,但是卻沒有精力留給自己的私人生活,留給自己全面發展的要求。一些工作狂就是如此。和自我疏遠的人也會失去對生活的方向感,他們用自己的想象來代替實際的目標,所以生活就成了白日夢和機會主義,而不是誠實的努力奮鬥。一起失去的還有對責任的擔當。
既然這個在日常生活中活動的我不再是我,而只是一個陌生人,那我為什麼要為他承擔責任?所以自尊體系越強大,神經症患者就越是和自我疏遠,自我理想化過程進行到這一步,患者的個性已經開始產生裂痕。他們的內心正在進行一場戰爭,這就是霍妮所說的內心衝突。比如,一個人要求自己必須最富有吸引力,但同時又必須謙遜禮讓,這種矛盾指令自然會造成衝突。
霍妮發現,還有一種內心衝突更為深刻,那就是整個自尊體系和真實自我之間的衝突。這種衝突的規模要比以往討論過的衝突更大。如果把人的內心類比成一個國家,那不相容的內心指令造成的衝突是利益集團之間的小打小鬧,而自尊體系和真實自我之間的衝突就是全面內戰了。所以霍妮把它稱作關鍵性內心衝突。這種衝突的破壞性,會造成難以忍受的緊張,充滿焦慮和恐懼的內心狀態。那應該怎麼辦呢?
霍妮認為,總共有三條思路。第一條,就是把衝突的各個部分分隔開來,那衝突不就沒有了嗎?這種辦法實際上行不通,因為它會造成嚴重的人格分裂,最後自我毀滅。第二種思路,是整體化。既然內心衝突在理想化的自我和被壓抑的實際自我之間產生,那我就壓制其中一個,這樣就體驗不到衝突了。從這條思路可以分出兩種解決辦法,一種是和理想化的自我同化,另一種是和被壓抑的自我同化,自負型的人往往會選擇前者,而自我謙避型的人更喜歡選擇後者。最後一條思路,就是乾脆從衝突中抽身而退,成為生活的旁觀者。這是與世無爭的人常用的解決辦法。
對自負為主導的人來說,當他說「他自己」,指的就是理想化的、誇大了的自我。他的特點就是迫切要求權利,來體現他的優越感。他要從自己的意識中儘可能消除任何的自我懷疑、自我譴責,這樣才能對自己的優越性和權利深信不疑。所以這種人在生活中總是虛張聲勢,誇誇其談,假裝自己無所不知,又無比慷慨公正。他也喜歡操縱別人,讓別人依賴他。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意識到,躲在那個美化的自我後面的,依舊是一個和其他人一樣有弱點的人。他最害怕的就是被愚弄和欺騙,或是感到弱小無助,這會讓他的自我崩潰。簡單地說,自負型的人要做的就是控制生活,這樣才能克服恐懼和焦慮。
自我謙避主導的人,正好和自負型人相反。他生活在失敗感中,總覺得自己不如別人,所以他認同的是那個被壓抑的自我。他要強化的是自我譴責,要消除的是自我陶醉和自我優越感。他傾向於從屬於別人,依賴別人,對別人讓步,渴望的是一種可以讓他完全委身其中的愛情。唯唯諾諾,逆來順受,弱小無助是這種人的常態,他甚至很喜歡這樣的狀態。相反,如果別人讚賞或者崇拜他,反而讓他不安。簡單地說,自我謙避型的人用自我克制來克服內心衝突,他要靠別人才能戰勝恐懼。
至於與世無爭型的人,他的做法就是退出積極的生活,既然理想的自我和真實的自我之間的衝突那麼激烈,那乾脆兩個都不要。超然物外,無欲無求,自由灑脫。但神經症患者的與世無爭,不是真正看破紅塵的智慧,而是放棄努力奮鬥,滿足於貧乏,放棄成長,滿足於停滯不前。「不做就不會失敗」是這種人的座右銘,所以他最善於為不做事情找理由。
那麼,我們怎樣才能真正治癒神經症?霍妮給出的答案是:要幫助病人重新找回自我,讓他重新找到為自我而活的可能。這個過程絕不是一蹴而就的,絕不會是只要找個心理醫師做個治療就能痊癒那麼簡單。因為神經症患者已經在錯誤的道路上前進太遠,他們的自尊體系已經根深蒂固。
所以治療過程中必定會遇到病人的阻抗。但這個過程也是必須的,只有讓病人逐步認清現實,認識自我的真正面目,重新實現自我定位,才能削弱自尊體系的影響。與此同時,我們還應該引入建設性的因素,讓患者可以找到真正可以為之奮鬥的信仰,為之生活的意義。去除阻礙的過程,也是讓自我重新成長的過程,治療者要做的只是幫助他們去發現這些因素。這個過程註定艱難,可能伴隨着更強烈的衝突,但這就是人生的關鍵抉擇所在。
患者究竟是想保留他的幻想,繼續沉浸在虛假自尊之中,還是接受自己也是一個有着人類普遍局限,面臨各種實際困難,同時也有着成長潛力的普通人?也只有當他放棄逃避,真正承擔起生活的責任,神經症造成的內心衝突才可能化解,他才可能迎來真正的個人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