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理-讀書筆記
《說理》哲學通過說理達乎道。這讓哲學與藝術、宗教等精神領域區分開來。說理並非只是展示邏輯的強制力了事,說理需要與向之說者的自我連起來。深刻的道理要透達人心。
觀念的舞台上,演出着五花八門的主義 :個人主義、 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宗教原教旨主義、科學主義,更不消說消費主義。唱都在唱,但沒有互相聆聽,熱鬧之餘,我們這個 時代始終沒有培育起厚重的意義。在沒有絕對標準的世界中尋求貫通之理,辨別虛幻與真實,對於思想者來說,還是一件剛開始學習的課業。
什麼是哲學說理
我們先來了解一下什麼是道理?排隊要講先來後到;在公共場合不能大聲喧譁。這些道理,我們一看就懂,這就是默會道理,或者說不言自明的道理。
柏拉圖講過一個畫正方形的故事,雖然有些爭議,但是也很經典。蘇格拉底有一個朋友說:我有一個難題。這裡有個正方形,我想再畫出一個正方形,是它面積的兩倍,但是我畫不出來。這位朋友解釋說:如果我再畫一個同樣大小的正方形,我得到的是一個長方形;如果我把這個正方形的邊長拉到兩倍,我雖然得到了一個大正方形,但是它的面積是原來的四倍。怎麼辦呢?蘇格拉底沒有直接回答朋友的問題,他引導朋友的奴隸,讓奴隸直接畫出了答案。估計你也想到了,只要把四倍面積的那個大正方形,分成四個小正方形,再把小正方形的四條對角線連起來,就是兩倍面積的正方形了。奴隸雖然畫出來了,但是他其實不懂面積、邊長這些幾何概念,所以蘇格拉底就得出一個結論:幾何學的道理,每個人心裡都有。
那麼,既然道理本來就在事物里、在我們心裡,只需要默會道理就夠了,為什麼還需要說理呢?事物中包含道理,可其中的道理取不出來,只能說出來,說出來的道理,跟原本的道理是不一樣的。道理不是自然規律,自然規律跟人類無關,天然就在那裡。而道理總是跟我們的理解相連。
比如,你從小在北京長大,從故宮到後海,你覺得自己閉着眼睛就能走到。但是,如果讓你畫一張地圖,你不一定畫得出來。路就在那裡,但是地圖並不在你的心裡。
所以,雖然事物包含道理,但是究竟是什麼道理,還有待說理。在這裡,作者就得出一個很重要的結論:道理是在言說的過程中,發明出來的。
我們每個人都會說理,說理的方式也有很多。《狼來了》的故事,教育我們不要說謊,這是用故事說理,是寓言;牛頓三大定律告訴我們力的含義、效果和本質,這是用公式來說理,是科學;拈花一笑,道理就明白了,這是禪宗。哲學的說理,跟科學的、寓言的、禪宗的,肯定是不一樣的。那不一樣在哪兒呢?
作者說,哲學說理,主要目的不是說清楚某個具體的道理,而是要把道理貫通,這就是窮理。哲學說理要有體系,它是整體的、結構性的。道理按照某種結構串在一起,它們的意義和內涵就超出了自身。在這裡,陳先生說了一句很妙的話,他說:驚鴻好,水濱好,驚鴻照影,又是另一幅景象了。
這樣你就明白了,為什麼大多數哲學專著都不好讀。哲學專著,就是把本來就抽象的道理串在一起,道理連着道理,還要在邏輯上有起承轉合,自然不好理解。難歸難,但這是哲學家的工作。哲學家的理想,就是用自己的方式把道理貫通起來,建立自己的體系。在讀哲學書的時候,我們就經常聽到一種說法,就是某某哲學家要建立解釋一切的體系,亞里士多德有亞里士多德的體系,康德有康德的體系。你可能會問,哲學家怎麼才能建立自己的體系呢?
我們來看看《列子·湯問》裡的一個大家很熟悉的故事,叫「兩小兒辯日」。一個小孩說,太陽早上出來的時候是涼的,到了中午就熱了,日常經驗告訴我們,離我們越近的東西肯定越熱,可見太陽在中午的時候離我們近。另一個小孩說,太陽剛出來的時候那麼大,到了中午就變小了,離我們越遠的東西越小,可見太陽在中午的時候,離我們更遠。這個故事妙就妙在找到了一個焦點,讓兩個顯然成立的道理,相互衝撞。
哲學家窮理,就是要找到這樣的焦點,把衝撞的道理連通,把悖謬的邏輯鬆綁。世間道理不會有太大變化,水往低處流,不會突然轉向。但是,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關注不同的焦點,就會出現不同的哲學體系。那麼,人類最後能不能找到一個終極體系,貫通所有的道理呢?作者說,窮理形成的哲學體系,大體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建築式的,一種是網絡式的。建築式的體系就像蓋房子,一層層往上搭建,總有一天要封頂,要完成一個終極的體系。但是,作者更傾向於認為,窮理是網絡式的。窮理是用一個道理編織另一個道理,組成一張道理的網。作者認為沒有一個哲學體系是絕對的真理。各個哲學體系,不同而相通。
把哲學思考的目的,看作獲得一個最終的結論,找到一種絕對的真理,這其實是很多哲學家都犯過的一個錯誤。他們為什麼會犯這樣的錯誤呢?某種意義上說,哲學家有一項任務,就是在思想上試錯。哲學思考讓我們進入一個純粹的道理世界。你可以把它看作人類心智的升級。升級就會有難度,但凡有難度的事情,剛開始做都會犯一些錯誤。
說理、窮理並不是哲學家的專利。哲學家犯過的錯誤,我們每個人開始進行哲學思考的時候,都有可能犯。偉大的哲學家之所以偉大,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找到了這些人類共通的思維錯誤。我們每個人身體裡,都住着一個哲學家。我們每個人都能從自己的經驗中悟出一些道理,建築師能說出建築的道理,廚師能說出做菜的道理。他們互相能聽懂對方的道理,我們也能夠理解他們講的道理。特殊的經驗碰撞之後,能得出一般的道理。庖丁是解牛大師,莊子不是,但庖丁估計也會願意聽聽莊子談解牛吧。哲學的窮理訓練,就是要訓練從特殊的經驗中總結一般道理的能力,這來自人的天性,也是對我們每個人都有用的能力。作者說,正是因為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個哲學家,哲學才是一項有意思的活動,如果只有職業哲學家談哲學,哲學會變得很無聊。
哲學家怎麼說理
哲學說理,當然離不開語言。20世紀,西方哲學發生了一次大變化,叫做「語言轉向」,它的基本的觀點就是,所謂哲學問題,其實是語言問題,強調也是道理和語言密切相關。怎麼理解道理和語言的關係呢?
請你設想,樹上有一隻松鼠,有一個叫張三的人,站在樹的一面,你對他說,對面有一隻松鼠,張三為了看到這隻松鼠,就想繞着樹,轉到對面。但是松鼠很淘氣,張三轉,松鼠也跟着轉。所以,不管張三怎麼轉,松鼠總是在他的另一面。那麼請問,張三是不是在繞着松鼠轉呢?有一個哲學家是這麼回答的:答案要看問題里的「繞着轉」到底是什麼意思。如果「繞着轉」的意思是說,張三轉圈的時候,依次處在松鼠的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那麼張三和松鼠的相對位置一直在改變。這時候,答案就是肯定的,我們可以說,張三是在繞着松鼠轉。但是,如果「繞着轉」的意思是說,張三轉圈的時候處在松鼠的前後左右,那麼張三和松鼠的相對位置沒有變。這時候,答案就是否定的。張三沒有繞着松鼠轉。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個樸素的道理:一個問題的答案,很多時候並不取決於實質上發生了什麼,而是取決於我們如何定義問題中的概念。在剛才的例子裡,不管是哪種答案,張三和松鼠實際上的行動都沒有變,但是我們對問題中「繞着轉」的定義不同,就會得出截然相反的答案。 哲學說理,很多時候就在語言問題上打轉。今天看來,這個觀點可能也不算新鮮了,但是退回到幾百年前,它涉及哲學史上一次重大的變革。過去,哲學代表一切知識,哲學家認為自己研究的是這個世界的實質。科學出現之後,人們發現哲學家完成不了研究實質這個工作,於是,這項工作就被科學接替了。同時,哲學家也更明加確自己的任務到底是什麼。
比如,要研究幸福這個問題,心理學家會做調查研究。這就不是哲學工作。但是,這個問題也需要澄清幸福這個概念,甚至還需要澄清很多相關的概念,比如快樂。這就是哲學研究了。所以有人就提出一種觀點:哲學家的任務,就是藉助語言來分析邏輯、概念等等。
這其實是對哲學一個挺常見的誤解,作者澄清了這個誤解。哲學研究跟語言學研究,表面看起來確實有些相似之處,比如它們都會分析語義和語法。但是,哲學家討論這些,關注的重點跟語言學家很不一樣。哲學家討論詞彙或者語法,是要弄明白我們對於某些問題的理解。
比如,他們討論之前、現在、將來,是為了說明白有關時間的道理。用更專業的表達就是,哲學做語法考察和語義分析,是為說理服務的。所以作者特別強調,哲學裡面的「語言轉向」並不是「語言學轉向」。 比如,任何棋都會有一套規則,比如馬走日、象走田。想學會下棋,只要學會這些規則就行了,不需要研究它們,對吧?如果想把棋下好,就不只要懂規則,還要懂棋理。棋理就是人對於下棋的理解,包括經驗、技巧等等,它跟規則有關,但不等於規則。道理和語言的關係,就像是棋理和規則的關係。道理離不開語言的表述,但是道理不等於語言。所以作者強調,哲學不是研究語言,而是藉助語言研究道理。
因此作者說,哲學說理的基本方法,叫做「概念考察」。什麼是概念考察?比如,「蘇格拉底式的追問」。蘇格拉底問一個人:什麼是美?那個人回答:一個年輕女孩是美的。蘇格拉底不滿意,就接着問:我要問的是什麼是美,而不是問誰是美的?他們倆討論來、討論去,給美下了很多定義,蘇格拉底都不滿意,最後只好得出一個含糊的結論:美是很難理解的。這就是概念考察,是哲學家最常用的說理方法。
概念考察是用語言來講道理,但是它跟我們平時說的「用語言講道理」又不完全一樣,我們平時這麼說還包括很多其他情況。比如下棋的規則和棋理,來類比語言和道理,這種類比就不算是概念考察。有時候,我們會引用權威學者的說法來佐證自己的觀點,這也不是哲學說理。
作者說,論證有軟硬之分。類比或者引用這些論證方式,都是軟論證,哲學的概念考察是硬論證。道理的證據,就在語言本身,哲學的概念考察,就是用這些證據直接論證道理。概念考察不提供新知識,它只是要澄清概念的意義。不過,這並不是說概念考察沒有價值,澄清概念的意義,也是求知的一種方式,只不過不是獲得具體的知識,而是改變我們的理解。
哲學只會考察那些在窮理的過程中難免會用到的概念,比如時間、空間、幸福、存在,作者管它們叫「論理詞」。概念考察,不會只看「論理詞」本身。比如,時間是個「論理詞」,哲學家談論時間,還會討論之前、之後、將來、很久、回憶、期待,等等相關的詞彙,如果是在英語之類有時態的語言裡,當然還要考慮語法。所以哲學考察的概念,不是某個具體的詞,而是由一堆詞、語法組成的概念集合。
有一些論理詞,它們不屬於日常語言,是哲學家創造的。在這裡,作者還做了一個區分,哲學家創造的倫理詞,可以分成三種情況:弗洛伊德說的超我,是創造了一個全新的詞來表述新概念;海德格爾說的沉淪,是賦予了一個舊詞全新的含義;還有一種情況,哲學家會用幾個舊的詞合成一個新詞來表達一個新概念,比如永恆輪迴、家族相似、上帝之眼等等。
哲學家給日常語言中的某些詞賦予論理詞的新身份,或者創造新概念,是為了更好地窮理。他們用這些詞彰顯人類理解中更深層的意義,跟日常表達不同的意義,拓寬人類思想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