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氣的誘餌-讀書筆記
憑藉近二十年的深入田野工作和人類學家的辛辣眼光,作者一層層地呈現了博彩行業、賭博者個體和現代社會基本理念的全景:
賭博業為不斷盈利並掌控消費者,精益求精地研究方方面面細節:機器算法、道路形制、室內燈光、屏幕角度、取款手段、會員追蹤技術乃至急救措施……
背負着生活壓力、身心病痛、情感變故的賭博者,為何又如何一步步深陷賭博機營造的迷幻境地不可自拔,哪怕他們就是賭場雇員甚至賭博機設計師;一個個原子化現代個體在「全權為自己負責」的無盡重壓下,面對購物、運動、聊天、刷劇、煙酒、藥物、加班等萬事萬物時,都可能無力抵抗誘惑,而戒賭的方法和陷入賭癮的途徑,乃是同一條路……
博彩企業如何賺錢
我們先來講一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莫莉,是一個女賭客。她是米高梅大酒店的服務員,搬到拉斯維加斯來生活工作後,整天耳濡目染,也開始沉迷賭博,尤其是隨處可見、方便快捷的賭博遊戲機。她甚至在兩天之內,就能把工資輸個精光,為了賭博她甚至把人壽保險都提現了。
剛開始的時候,她也只是小玩一把,贏錢了還很激動。但是越往後她覺得贏面越小。但是明白歸明白,她還是越來越上癮,她甚至說,我賭博不是為了贏錢。你可能會有點詫異,她怎麼會沉迷如此呢?
賭博遊戲機的改良
作者一開始也很不理解,不過隨着調查的深入,她逐漸了解了賭博遊戲機是怎麼讓人慾罷不能的:作者說,遊戲機的設計者想盡一切辦法,不斷迭代設計,從整體結構、遊戲界面到多媒體效果都進行優化,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改善遊戲體驗,提高用戶黏性,讓賭博者持續、高頻率地進行遊戲,並且輸錢。
賭博機設計師去掉了老虎機上的拉杆設計,換成了按鈕。這是因為,拉杆需要複雜的機械結構,而且耗時更多。改成更方便快捷的按鈕之後,賭客每小時的下注次數立刻翻了一倍,從300次左右飆升到600次。
而且為了讓賭客下注更多,設計師還把賭博機上的投幣口,換成了類似ATM取款機上的入鈔口,這樣,就顯著提升了玩家的單次投注額。而且,原來的投幣式賭博機的設計是,玩家中了大獎,遊戲就會暫停,大量硬幣從出幣口源源不斷地湧出。其實這對賭場沒有好處,因為它給了玩家一個明確的信號:停止吧!這就是你今天運氣的巔峰了。於是,玩家立刻會從「遊戲心流」模式里跳出來,把這些硬幣換成鈔票,然後離場;但現在,如果玩家贏了,獎勵直接變成了會員儲值卡里的點數,遊戲進程本身不會被打斷。
為了讓賭客延長遊戲時間,設計師還優化了賭博機整體的人體工程學設計:座椅更舒適了,而且屏幕傾斜的角度也變成了從上到下,大概是38度。這樣,即使賭客選擇癱坐姿勢,也能和屏幕保持一個舒適的距離和角度。
另外,賭博機的遊戲屏幕也加上了觸摸感應系統,點擊後會讓玩家感受到實打實的震動和回彈,增強玩家的感官體驗。設計師還給賭博機配上了豐富的音效,搭配屏幕上多彩鮮艷的視覺形象,比如超級英雄、美女,以及卡通動物。這些加在一起,就給玩家一種操控感和冒險感紛至沓來的感覺,讓人慾罷不能。
賭博消費場景優化
作者採訪了一位退休的著名賭場經理弗里德曼,他同時也是建築設計師。弗里德曼曾提出了13項賭場建築設計原則,還註冊了專利,就叫「弗里德曼設計法則」。他對作者說,賭場的建築設計大有講究,關鍵要給客人帶來私密感、安全感和控制感,最終讓他們流連忘返,沉迷賭博。
雖然每家賭場酒店的建築風格和主題都不相同,但有一些基本格局,是共同的:比如低矮的天花板、迷宮一樣的走廊、封閉的空間,通常沒有窗戶,但有柔和偏暗淡的燈光。這是因為,玩家在這樣的環境裡,被剝奪了時間概念,也不會被其他視覺元素轉移注意力,更容易沉浸在面前的賭博遊戲裡。另外,賭博遊戲機放置的區域,面積雖然大,但總是曲里拐彎的,被各種牆壁、隔板、走廊分割開,如同迷宮一樣。
弗里德曼精心研究過拉斯維加斯很多賭場的營業數據,發現越是放置在犄角旮旯里的賭博機,每天投注金額反而越高,這是因為賭客感覺在這樣的狹小空間裡,不會被打擾,也會減輕賭博產生的道德內疚。所以,弗里德曼設計的賭博遊戲機區域,都精心切割成一個個的小區域,在任何一個位置,都無法看到整個區域的全貌。
作者說,這種煞費苦心的設計,目的只有一個,讓遊客感覺自己是在不斷探索未知,最終在一台賭博機面前坐下來,開始遊戲。而且,對於玩家來說,電子賭博機最致命的問題,不是成癮性,而是它能通過電腦操控,精確控制賠率,讓你根本不能贏。
比如,老虎機。它的遊戲原理很簡單:屏幕上橫着一排格子,3個或者5個,每個格子裡有不同的圖案在快速滾動。玩家先下注,然後按一下開始鍵,圖案就開始旋轉,再按一下,圖案就逐漸停止滾動,最終定格。隨後,機器會根據這一排圖案的數量和分布,來確定玩家得到的獎金數量,圖案組合越罕見,得到的獎勵越大。比如,一排五個圖案全是黑桃A,那就是至尊大獎,能夠得到本金幾百倍的獎勵,但抽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玩家之所以青睞老虎機這樣的賭博遊戲機,首先是因為最低投注金額小,其次,是因為玩家能通過按鍵,來決定那些圖案何時停止滾動。這會讓我們在遊戲中主宰自己的命運,也就是通過精確判斷和操作,提高自己贏的概率。作者說,這正是賭博機生產商和賭場聯手製造出來的錯覺,為的就是要玩家上當。
在舒爾採訪的過程中,遊戲機設計師就告訴她,電子老虎機的工作原理是,當你第一次按下那個開始鍵,機器內部的計算芯片就隨機生成了一個數字,這個數字就決定了你屏幕上最終會出現什麼樣的圖案組合。至於第二次按下開始鍵終止圖案滾動的設置,純粹是個欺騙玩家的擺設,你的命運早就在第一次按鍵時已經被決定了。
更恐怖的是,電子老虎機里的圖案排列結果完全是由電腦芯片控制的,所以賭場可以隨心所欲地增多排列結果的數量,大幅度降低玩家的中獎概率,保證賭場穩賺不賠。同時,賭場還不斷提升最高獎金額度,誘使玩家來碰運氣。
最後,隨着互聯網技術的發展,賭博遊戲機里還集成了數據收集和上傳技術,幫助賭博娛樂企業收集越來越多的用戶行為數據,從而讓賭場不斷對賭博機的遊戲機制,和整個賭場環境進行有針對性的升級改良,營造出更加沉浸式的體驗。
進入21世紀後,它們瞄準了互聯網這個連接世界的平台,開始搞在線賭博。隨着智能手機、平板等消費電子設備的普及,導致越來越多的人,掌握了屏幕互動技能,養成了玩遊戲的習慣,這無形中為電子賭博業創造了一批潛在的用戶。
作者說,玩家只要有一台手機或者個人電腦,一根網線,就能全天24小時持續不斷地遊戲,輸錢。同時,玩家還淪為了娛樂博彩企業的數據奶牛,他們的個人信息,連同在線時間、下注額、遊戲選擇,不知不覺就成了博彩企業用戶數據庫里的資料,反過來被博彩企業用來優化迭代自己的產品,讓玩家更加難以自拔。
為什麼賭博遊戲機會上癮
在拉斯維加斯採訪期間,舒爾參加了許多戒賭互助小組,和很多賭博機重度上癮者有過深度交流和溝通。讓她震驚的是,此前心理學或者社會學專家分析賭癮時,首先歸咎於賭客貪財。但是舒爾發現並不是這樣,在拉斯維加斯沉迷賭博遊戲機的這些人,追求的不是真金白銀,而是兩個看似虛無縹緲、精神層面的滿足:一是掌控感,二是穩定性。
掌控感
作者說,現代人的生活普遍缺乏成就感,和對自己生活的掌控感。而賭博,能給他們提供一種獨特的體驗,在這種遊戲行為里,你的人生似乎有無限可能,你能掌控自己的命運,是輸是贏,結果馬上揭曉。
換言之,賭博最吸引玩家的,不是贏錢帶來的物質滿足,而是提供了一種理想化的虛擬生活方式,在這裡,你貌似能隨時作出抉擇,主宰自己的命運,擁有一種平常生活不能提供的冒險體驗。
有一位研究專家就跟舒爾提了一個觀點,就是只要人和某種特定的對象持續互動,而且能從中持續獲得愉悅體驗,就會迅速成癮。也就是說,賭博遊戲機能夠通過不斷重複行為,刺激人腦中的腦神經迴路分泌多巴胺,讓人上癮,這種重複行為的頻率越快,上癮也就越迅速。
在採訪中,舒爾就發現,很多賭博上癮者,首先是生活不如意,各種不可控事件接踵而來,讓自己蒙受了許多損失。於是,在接受了太多打擊之後,他們寧願退回賭博這個避風港里,因為賭博過程中,損失反而顯得可控。
穩定性
你可能會問,賭博跟穩定性有什麼關係呢?賭博明明是一種不確定性的東西,它會在極短的時間內讓你承受高風險的行為。對於這個問題,作者也給出了答案。
作者採訪了一位名叫莎倫的賭博機上癮者。莎倫回憶說,「和機器打交道不像人際交往那麼麻煩。機器拿了我的錢,我就能獲得獨處時間玩幾手牌。互動清清楚楚,參數定義明晰——我來決定留哪些牌,棄哪些牌,就這麼簡單。除了選『是』或『否』,我什麼也不用做。我知道,按下這些按鈕後,機器會給我想要、需要的響應。」
機器賭博成癮的人,無一例外地強調他們想要「清清楚楚」的簡單互動,機器正可滿足他們;而與其他人類的交往則充滿了各種要求、依賴和風險。莎倫回憶說:「在機器上我感到安全,和人在一起就不行。在機器上我可能贏,可能輸,如果輸了,這段關係就結束了。真的很可理解,這屬於我們之間的協議。然後我就從頭再來,爽利。」
賭博者玩機器時會進入一種安全區,身處其中,選擇不會把他們捲入不確定性和各種後果的複雜網絡。這種數字制式的選擇與他人無關,看起來也不會影響到誰。這種做選擇的模式,既凝結成了精算型自我的自主,又消解了這種自我,因為此時行為已經不再追求自我最大化、冒險或競爭,而是為了自我消解,緩衝風險,脫離社會。
最後,作者總結說,賭博遊戲機或者電子在線賭博最大的誘惑在於,讓玩家保持一種「失神的專注狀態,保持這種狀態就能給人以莫大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