邏輯研究-讀書筆記
《邏輯研究》的兩卷分別在1900和1901年出版,標誌着「現象學」的誕生,是對20世紀哲學進程影響最大的著作之一。胡塞爾提出「回到事情本身」的現象學口號,試圖在傳統的客觀主義哲學和主觀主義哲學之間開闢一條新的哲學道路,通過如實描述出現在意識直觀中的「現象」為知識的確定性重新奠基。
人類意識的基本結構
意識的基本結構,是我們意識到一切事物時候的狀態,不管是像2+2=4這種數學對象,還是像一棵樹這種物理對象,或者是像獨角獸這樣假想的對象。那麼這個基本結構是什麼呢?
在胡塞爾看來,就是我們的意識總是「關於某個東西」的,這個東西可以是數學對象,可以是物理對象,也可以是假想的對象。這說明,意識總是指向某個意識之外的對象。那喜歡尋根究底的人可能會說,如果是意識到「我自己正在思考」呢,這聽起來好像是在思考意識本身了,是不是?其實並不是,在意識到「我正在思考」的時候,「我正在思考」依然是「意識之外的對象」。練習過冥想的朋友,應該能體會,想要讓意識不指向任何東西,或者說讓意識裡面空無一物有多麼困難。這種「關於某個東西」,或者「指向某個對象」,就是意識最基本的結構。胡塞爾管它叫「意向性」,這是胡塞爾現象學裡面最重要的概念。
為什麼這個概念,能開創一個新的哲學流派呢?因為胡塞爾試圖用意向性這個概念,解決傳統哲學中一個根本性的爭論:這個世界說到底是實在的,還是觀念的,或者用我們更熟悉的方式說,「存在與意識哪個是更根本」的問題。
實在論,也可以叫作客觀主義。它認為,這個世界是客觀實在的,我們的意識就像一個容器,當我們受到客觀世界的影響,信息就會進入意識這個容器,我們就會產生意識。這是最符合我們常識的觀點,它有什麼不對的呢?客觀世界裡的東西,其實僅僅是我們意識內容的一小部分,我們不僅能意識到樹這樣的物理對象,也可以意識到數學對象和獨角獸。這些東西,客觀世界裡可都沒有。而且,實在論還要面臨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我們永遠無法確定,意識之中的世界是真的嗎?既然主體的意識和客體的對象,是截然不同的兩樣東西,意識與對象是否相符的問題就永遠存在。如果不能確定我們的意識與客觀對象相符,就會帶來懷疑主義,也就是我們永遠無法擁有確定無疑的知識。
觀念論,就不認同實在論的觀點。觀念論也叫主觀主義。這種觀點認為,世界上唯一確定的東西就是「我在思考」。這種思想發展到後來,就變得很極端,甚至認為整個世界都是由我的意識構成的,沒有什麼是客觀的。我們都知道,不同的人,可以意識到同一個對象,比如你和我同時看到一張畫;同一個人的不同意識活動,也可以指向同一個對象,比如我看到了一張畫,過了幾天,又回憶起這張畫。但是,按照主觀主義的觀點,我和你看到的,並不是一張畫,我看到和我回憶到的,也不是同一張畫。這就會導致相對主義的問題,我們也無法獲得確定的知識。
不管是懷疑主義還是相對主義,都是對人類知識的巨大威脅,在胡塞爾之前,傳統哲學已經陷入了巨大的困難,那我們應該怎麼辦呢?胡塞爾就是要給這個難題找一個新的出路。他找到的出路就是「意向性」。如果意識一定是關於意識之外的對象的,這就說明,意識和意向對象是直接聯繫起來的,意識是主客觀一體的。這樣一來,主觀和客觀,就不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東西。懷疑主義和相對主義的難題,也就不攻自破了。
意向性這個概念,不僅解決了哲學史上的難題,也幫助我們重新理解真和假這對概念。通常,我們說的「真」,就是我的判斷和客觀世界相符,比如說「現在下雨了」,如果確實在下雨,那麼這句話就是真的;如果沒下雨,這句話就是假的。但是,在胡塞爾那裡,「真」不是這個意思。他認為,「真」就是我們的判斷如實地再現了意識直觀到的意向對象;「假」就是我們的判斷沒有如實再現意識直觀到的對象。
比如「現在下雨了」,胡塞爾會怎麼判斷這句話是真是假呢?如果,當時以一種直接的方式意識到下雨,比如說透過窗戶清楚地看到了雨滴落下,那這句話就是「真」的;如果,我們直接意識到沒有下雨,比如走出屋子沒有雨滴落在身上,這句話就是假的。換句話說,胡塞爾說的「真」,是「判斷」和「直觀」這兩個意向性行為是不是相符,而不是判斷和客觀對象之間是不是相符。
在其他更複雜的判斷上,包括邏輯學、數學、科學判斷,道理也都是一樣的。它們是不是真的,取決於我們的意識能不能直觀到它,直觀不一定是通過感覺進行,也可能是觀念性的,比如,1+1=2,就是我們可以直觀到的觀念。不同的對象,我們直觀的方式也不一樣,但是,不管怎樣,直接出現在意識之中的清晰而自明的直觀,就是一切人類知識的最高權威。
胡塞爾說,現象學的第一原理就是:每一種原初給予我們的直觀,都是認識的合法源泉,在直觀中原初地給予我們的東西,只應該按照它被給予的那樣,並且也只在它被給予的限度之內得到理解。這就是胡塞爾現象學的口號「回到事情本身」的含義:我們永遠不要超出直觀去做判斷。
這樣,胡塞爾就從人類最基本的意識行為入手,追蹤到了意識的基本結構,然後又推論出真與假的本質。他從一個看起來非常小的問題入手,居然完成了對傳統哲學的顛覆。這種顛覆性起初讓胡塞爾本人都非常吃驚,他發現,現象學可以成為甚至必須要成為一切知識基礎和前提。這就是為什麼,胡塞爾信心滿滿,認為自己開創了一個全新的哲學學派。
如何確保獲得直觀的意識和真的判斷
這裡的關鍵,還是現象學的第一原理:只接受「在直觀中原初地給予我們的東西」,也就是排除掉我們自行「腦補」出來的,加在那些清晰、自明的意識之上的東西。胡塞爾提出我們可以用一種叫作「現象學還原」的方法得到直觀的意識。嚴格說來,「現象學還原」是胡塞爾出版了《邏輯研究》之後才明確提出來的。在出版《邏輯研究》第二版的時候,胡塞爾把這個概念也加了進去,並且成為現象學最有標誌性的概念。
「現象學還原」也叫「現象學懸擱」。它的意思是說,先不考慮那些影響我們獲得直觀意識的東西,把它們懸擱起來。就是把影響我們獲得直觀意識的東西,都放進到括號里,暫時不管它們。所以,現象學懸擱也叫「加括號法」。在胡塞爾看來,想要獲得那種純粹的、直觀的意識,需要懸擱起來、放進括號里的東西,可是多了去了。
比如,關於意識的客觀主義和主觀主義態度;再比如,各種數學或者邏輯規律、科學或哲學的理論,甚至日常的經驗,等等。
換句話說,我們要懸擱一切理論、假設、概括和抽象,僅僅關注現象呈現在意識中,最直接的樣子。那這是不是說,我們學到的一切都沒有用呢?胡塞爾的意思是,當我們想要描述意識直觀到的內容時,需要把上面提到的那些東西都懸擱起來。如果那些被擱置的東西,後來證明也是有直觀作為基礎的,我們依然可以接受它們。在胡塞爾看來,這樣的懸擱並沒有縮小我們的知識,反而擴大了我們確定性的認識,把認識的根基真正凸顯出來了,就像把認識從二維,升級成了三維的。
怎麼使用「現象學還原」升級我們的認識呢?胡塞爾並沒有說。他只是告訴我們「現象學還原」是需要訓練的,而且這種訓練非常困難,需要讓自己的意識保持在毫無偏見的直觀狀態,也需要我們時刻保持警覺,防止客觀主義或者主觀主義的態度溜進我們的意識。據說,胡塞爾給學生上課的時候,經常做的就是這種現象學還原的訓練,訓練學生如何用正確的方式「觀看」一支筆、一杯酒。不過學生們經常抱怨這種訓練非常困難,他們也不明白胡塞爾想要讓他們幹什麼。
在胡塞爾的著作里,幾乎見不到關於現象學還原的例子,就算有,對我們幫助也不大。他曾經在書里描述,怎麼對面前的一張白紙做現象學還原,他會注意這張白紙處於昏暗的光線之下,在它周圍有一個「感知背景」,裡面有書、鉛筆、墨水瓶,等等,這些背景構成了一個「直觀的場域」。他對這張紙的意識,就是把它從這個場域中挑選出來,關注它相對我的位置,它的大小、它的觸感之類的直觀感受,而對這個場域中的其他對象,不產生直觀的意識。
絕大多數的「現象學還原」需要在具體的情境中進行,而不是像1+1=2那樣可以不考慮環境,直接拿來討論。另外,從胡塞爾學生們的回憶里判斷,「現象學還原」這個方法也確實有那麼點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味道,連天才級的哲學家海德格爾都說,要不是他在胡塞爾身邊當了好幾年的助手,他也搞不明白「現象學還原」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胡塞爾看來,現象學還原不僅能夠幫助我們如實地描述意識中的對象,而且還能夠幫助我們認識到一個對象的本質,以及人這個意識主體在認識過程中發揮了什麼作用。胡塞爾提出這個方法的目的,那就是要保證我們對某個對象的認識是直觀的、清晰的、自明的,同時也保證這種認識不是純粹私人性的,而是具有公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