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净与危险-读书笔记
《洁净与危险》是玛丽·道格拉斯最著名的作品,也是人类学专业经典的必读名著。本书中关于分类问题的思考和对《圣经·利未记》禁食规定的解释在人类学界影响极为广泛,是全世界各大名校人类学专业学生的必读材料。在本书中,玛丽·道格拉斯提出了一个著名的洞见:脏的本质是东西放错了地方,一件东西是干净还是脏,取决于它背后的分类系统。
脏的本质
当我们说一件东西脏了的时候,我们说的“脏”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可能会说,脏就是东西粘上了病菌。接触到脏的东西,人就容易生病。这听上去当然是一种科学的解释。不过真的是这样吗?一块食物受到了细菌的污染。
比如,一碗肉汤,上面长满了菌斑,在通常情况下,我们当然会认为这碗汤是脏东西,不能吃了。但是换一个场景,在一个生物实验室里,同样一碗长了菌斑的肉汤,就可能是用来研究细菌的理想实验品,是科学家们专门培养出来的。对于科学家们来说,这碗肉汤和它上面的菌斑都是洁净的。他们会把这件实验品小心地保存在无菌的环境里,防止它被空气里其他的细菌污染。 再比如,一杯咖啡,原本是干净的,可以喝,但是你不小心把它泼到了衬衫上。这时候,衬衫就被咖啡污染了,需要洗干净才能再穿。而另一方面,哪怕这件衬衫原本也洗得干干净净,上面没有病菌,衬衫上的咖啡当然也不能再喝了。衬衫和咖啡,这两件干净的东西粘在了一起,就都变成了脏东西,尽管从卫生的角度来说,这个过程始终没有产生让人生病的细菌。
从这两个例子来看,脏的本质显然不是病菌,和人体的健康也没什么必然的关系。其实想想这也没什么奇怪,人类发现细菌才三百多年,而“脏”这个概念在我们的语言里至少有几千年的历史了。那脏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
回到刚才这两个例子:一件被细菌污染的食物,在实验室里就成了干净的东西;一杯干干净净的咖啡,在衬衫上就成了脏东西,这说明,东西是脏还是干净,不是由东西本身决定的,而是由它们所在的环境决定的。
道格拉斯对比了很多不同人类社会的经验,她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脏的本质,其实就是东西放错了地方。我们说一件东西脏,其实是在说,这件东西触犯了它背后的分类系统,它没有出现在它这类东西该在的地方。脏和乱,洁净和整齐,这两组概念在我们的经验里,总是联系在一起。我们整理房间,其实就是把东西分类,放回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比如,把堆在沙发上的衣服挂回衣柜里,桌上的碗碟放回橱柜里,书放回书架上。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还会发现一些多出来的东西,像是灰尘、用过的纸巾、空的饮料瓶,把它们放进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一个范畴,都不合适。这些不可归类的东西就是垃圾,是脏东西,需要我们带到房间外面去,处理掉。
在整理房间的过程中,的确有一些细菌会被杀死或者清理出去,但除了极少数情况,我们通常都不会对房间进行彻底的消毒杀菌。只要把东西放回了该在的地方,整个房间井井有条,我们就会说,这个房间已经打扫干净了。
用脏的本质理解宗教文化
脏的本质是东西放错了地方。一件东西是脏还是干净,取决于它背后的分类系统。这个道理,对道格拉斯来说,有什么价值呢?道格拉斯要用它来研究人类的宗教文化。她发现,她的这套关于脏的本质的理论,能够解决一个在天主教神学里争论了上千年的问题。这个问题和《圣经》里的一段重要的经文有关。在《圣经·旧约·利未记》里,上帝向祂的选民以色列人传达了一套复杂的规定,详细地说明了哪些动物可以吃,哪些动物不能吃。这套规定涵盖了五类动物: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还有两栖动物和昆虫。
第一类,陆地上的走兽,上帝规定,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才可以吃。第一个条件是蹄子分为两瓣;第二个条件是反刍,也就是一些食草动物在进食一段时间后,会把胃里的食物返回嘴里再嚼一遍。假如一种动物不能同时满足分蹄和反刍这两个条件,它就是不洁净的,不可以吃。按照这个标准,人可以吃牛肉、羊肉,但不可以吃猪肉,因为猪虽然蹄子分为两瓣,但不反刍,所以是不洁净的动物。第二类,水生的动物,也有类似的规定。它们也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有鳍,有鳞片,否则就不可以吃。按照古人的理解,鳗鱼是没有鳞片的,所以也属于不洁的动物,不可以吃。第三类,天上飞的动物,《圣经》里没有给出明确的解释,只是列举了一些不能吃的物种,比如:鸵鸟、蝙蝠,还有鱼鹰、鸬鹚之类的几种水鸟。第四类,两栖动物里的蛇和蜥蜴不能吃,但青蛙可以吃。第五类,《圣经》里还提到了一种昆虫,就是蝗虫,在地面上跳跃的蝗虫可以吃,其他种类的蝗虫都不可以吃。
在今天,除了非常虔诚的教徒,我们大多数人都不会太在意这些规定。但是在中世纪的天主教徒看来,这套规定是上帝对人的生活方式最直接、最具体的指导,是需要严格遵守的。古代社会的物资远不如今天丰富,遇上了荒年,严格遵守这套规定,还会有饿死人的风险。所以,这套规定历来都受到学者们的高度重视。上帝到底为什么要禁止人吃某些动物呢?围绕这个问题,从古至今的学者们大致形成了四种主要的观点。
第一种观点认为,上帝之所以不让人吃这些动物,是因为这些动物太好吃了。猪肉和鳗鱼都是非常肥美的肉类,之所以不让人吃这些肉类,是为了防止人落入美食的圈套。要知道,贪食可是天主教的七宗罪之一,是非常严重的罪过,要想做一个合格的天主教徒,必须要对食物保持节制,所以,还是远离这些美食的诱惑比较明智。
第二种观点认为,这套关于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的规定,其实暗含着一套对美德和罪恶的隐喻。上帝是在用这套饮食标准对人类进行道德教育。它认为,《圣经》里允许人吃的鸟类,都是吃谷物长大的,性情温驯,象征着人类驯良的美德,因此是干净的;那些肉食性的猛禽,性情凶猛,恃强凌弱,不符合天主教的道德标准,因此是不洁净的。陆地上的动物蹄子分为两瓣,象征着公理和正义这两项终极的道德追求,而反刍象征着记忆。天主教徒既要追求公理和正义,又不能忘记历史,因此要吃分蹄、反刍的动物。水生的动物有鳍,有鳞,才可以抵抗水流的力量,不随波逐流,象征着天主教徒在俗世的逆流中坚定忍耐。蛇和蜥蜴不能吃,是因为它们爬行时腹部贴着地面,象征着贪婪的人无法摆脱物质的引力,灵魂无法升入天堂。青蛙为什么能吃呢?因为青蛙会跳跃,而跳跃象征着道德上的努力战胜了物质的引力。跳跃的蝗虫可以吃,也是同样的理由。
第三种观点认为,《圣经》里的这套饮食规定根本就没有任何象征意义,用牵强附会的方法去解释这些规定是行不通的。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规定,只是因为当时的祭司阶层想要用烦琐的规定来展示自己独断专行的权力。
近代以来,还出现了第四种观点,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这段经文。这种观点认为,《圣经》上的这套饮食规定,其实是对人们长期生活经验的总结。这套规定中那些被看做不洁净的动物,其实刚好是那些容易携带寄生虫和传染病的动物。而且,在这套规定形成的年代,以色列人生活的地方气候炎热,像猪肉这类脂肪含量高的肉类非常容易腐败。所以,这套规定只是排除了人们经验里的那些危险的食物。
在道格拉斯看来,这四种观点统统不靠谱。首先,说这些动物被禁止是因为好吃,这个看法太主观了,蝙蝠的肉质比牛羊肉更肥美吗?应该有很多人都不以为然。第二种观点,说这些动物象征着美德和罪恶,也有点牵强,你说蜥蜴肚皮贴着地是因为贪婪,我还说它接地气呢,反正怎么说都对,解释的空间太大了。那第三种观点呢?这些规定真的是当时的祭司阶层独断专行的产物吗?这种说法的问题是缺乏历史证据,没有什么历史资料显示,这些规定是由当时的祭司们制定的。第四种观点可能我们现代人更容易接受,毕竟听起来更科学一点。有人专门做了实验,他提取了《圣经》里提到的各种洁净和不洁净的动物的肌肉组织,经过化验,发现总体上,不洁净的动物含有的毒性物质确实比洁净的动物要更多一些。不过,做实验的科学家也认为,仅仅凭这点数据上的差异,还不足以证明《圣经》上的这套饮食规定反映的就是古人的卫生常识。
那到底为什么有些动物能吃,有些动物不能吃呢?这背后有什么完整的逻辑吗?在这个问题上,道格拉斯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解释。脏的本质是东西放错了地方,一件东西是干净还是脏,取决于它背后的那套分类系统。道格拉斯发现,她的这个观点,可以解释《圣经》里的很多内容。
比如,为了让人过圣洁的生活,上帝告诫人,不可以让牲畜和其他种类的动物杂交,播种的时候,不可以把两种作物的种子掺在一起,就连做衣服,也不可以混用多种材料,只能用单一的料子。这几条关于圣洁生活的规定,好像和我们通常意义上的道德没什么关系,仅仅是让人不要把东西混在一起而已。除了这几项要求,上帝还列出了一系列和圣洁相对的罪行,包括乱伦、通奸、偷窃、说谎、作伪证、卖东西缺斤短两,等等。这些行为之所以是罪恶的,并不只是因为它们会伤害到别人,更重要的是,它们都违背了某种秩序。乱伦和通奸,违背的是正常的家庭结构;偷窃是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违背了正当的财产归属关系;说谎、作伪证、缺斤短两,都是表里不一的行为,违背了人类正常的行为逻辑。
在道格拉斯看来,《圣经》里的这些内容都说明,“圣洁”这个概念,在最根本的意义上,意味着完美的秩序;在完美的秩序里,各种东西都待在它们原本的分类里,不会互相混淆。那些不可分类,被排除在秩序以外的东西,就站在了圣洁的对立面,就是不洁净的。所以道格拉斯认为,《圣经》里判断一种动物是否洁净,就是看它能不能融入《圣经》里的动物分类系统。这套系统在《圣经》里并没有完整的表述,但是道格拉斯研究了《圣经》的不同部分,把这套系统拼凑了出来。《圣经》里是怎么对动物进行分类的呢?
首先是按照栖息地,分为海洋、天空和陆地三个大类;其中,陆地上的动物又分为牲畜、野兽和昆虫三类。按照《圣经》的描述,这些动物,每一类都有它们基本的形态和运动方式:生活在天空中的生物应该是长着两条腿的鸟类,它们用翅膀飞行;水里的生物应该是有鳞的鱼类,它们用鳍游泳;在陆地上,牲畜和野兽用四条腿行走。对昆虫这类动物的运动方式,《圣经》没有给出明确的规定。在这个分类系统里,牲畜是一个比较特别的种类。在《旧约》里,以色列人的牲畜,也就是牛和羊,得到了上帝的赐福。它们和人类之间的关系是上帝规定好的。换句话说,牛和羊原本就处在神圣的秩序里,所以它们属于洁净的动物。
道格拉斯发现,这个动物分类系统,就是判断一种动物能不能吃的标准。地上的走兽,为什么只有分蹄和反刍的才可以吃呢?这是因为,分蹄和反刍的走兽和牛羊属于同一类,所以是洁净的。鳗鱼不洁净,是因为古人认为它没有鳞片,不符合《圣经》里给定的水生动物的基本形态,因此无法归类。蝙蝠不是鸟类,却可以飞行。鸵鸟是鸟类,但不能飞。鱼鹰和鸬鹚也是鸟类,但它们生活在水面上,入侵了水生动物的生活环境。这些动物也不能被纳入《圣经》里的动物分类系统,因此是不洁净的。两栖动物和昆虫,不是走兽,不是鱼类,也不是鸟类,所以它们不可以采用这三类动物的运动方式,也就是说,它们不能行走,不能游泳,也不能飞行。这条“霸道”的分类规则,排除了绝大多数的两栖动物和昆虫,剩下的只有青蛙和蝗虫。因为它们运动方式主要是跳跃,在分类上不会和海、陆、空三大类动物混淆,所以被认为是洁净的动物。
到这里,《圣经》里这套神秘的饮食规定就显得不那么神秘了。按照道格拉斯的解释,那些不洁净的动物,要么是不具备《圣经》规定的形态,要么是不符合《圣经》规定的运动方式。道格拉斯推测,假如古人见过企鹅,那他们应该也会认为企鹅是不洁净的动物,因为企鹅是鸟类,但不会飞,还能在水下活动。像这样的动物无法被归类,它们的存在,威胁到了信徒们心中那个完美的概念世界的结构,因此才被看做是不洁净的。
危险的本质
人类学家们研究过很多土著部落,他们发现了一个非常奇怪,但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在很多土著文化里,人们相信,孕妇肚子里的胎儿会给别人带来危险。
比如,在非洲中部的刚果,有一群土著,叫莱勒人。他们就相信,还没出生的孩子带有变幻无常的恶意。在莱勒人的部落里,假如一个女人怀了孕,那她就不能接近生病的人。这不是为了保护孕妇,而是为了防止孕妇肚子里的胎儿加重病人的病情。生活在坦桑尼亚南部的尼亚库萨人也有相似的信仰。他们相信,还没出生的孩子有一种类似巫术的能力,这种能力能损坏粮食、啤酒和牛奶,还会破坏铁匠用的铁,甚至会让胎儿的父亲在作战和打猎的时候遇到危险。土著们到底为什么会相信这么一件荒谬的事情呢?
在道格拉斯看来,这个现象也可以用分类来解释。她借用了另一位人类学家,范热内普提出的一个模型。范热内普把人类社会看做一所房子。在这所房子里,每一个房间都对应着社会成员的一个分类。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从一个房间走向下一个房间的过程。在第一个房间里,他的身份是一个婴儿。走进第二个房间,他就进入了下一个分类,成为一个少年。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他走进最后一个房间,成为一个老人。婴儿、少年、老人,这些身份都是非常明确的。不同身份的人,遵守着不同的社会规范。不过,这些房间并不是紧挨在一起的,从一个房间走向下一个房间的时候,人们要经过一条走廊。这条走廊是一个过渡性的空间。走廊里的人失去了上一个社会身份,但还没有获得下一个。他们的身份不可定义,也不受到任何一种社会规范的约束。这些走廊里的人是不可归类的人。
道格拉斯认为,些不可归类的人触犯了社会的秩序,因此会被看做是危险的。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人们相信,胎儿会给别人带来危险。因为胎儿处在一个人从无到有的过渡阶段:他活着,但还没有出生;他的性别和长相,甚至他能不能活着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暧昧不清的。这样的人不属于任何一个社会分类,社会也就无法规范他们的行为。他们对于别人来说,也就成了一种危险的存在。很有意思的是,尽管土著们相信胎儿是危险的,但是在孩子出生以后,人们并不会害怕他或者怪罪他。因为这个时候,新生的婴儿已经走过了胎儿阶段那条暧昧不清的走廊,获得了新的社会身份。他不再是一个不可归类的人,危险也就随之消失了。